中海滩
曾妈妈唯一自愿接受的“特权”就是夏天去北戴河度假。中办在中海滩保留一栋15号楼,花岗岩构建的古老别墅。每次去,她不可能下海游泳,也很少与左邻右舍走动,但我很快发现了她的真实用意,她把这个机会当做平民色彩的嘉年华来分享。
曾妈妈每去北戴河都“呼朋唤友”,特地要秘书和司机携儿带女。还叫上无官无职的朋友和散落外地的下属,一拨又一拨。在这里猜谜语,讲故事,下海游泳,比赛乒乓球,一栋不很大的别墅成为其乐融融的公共游乐园。
人多又不免物质匮乏。中办有时送些当地的螃蟹、水果,但不能代替主食。游泳又消耗能量,住多几日不禁想起《水浒传》中的一句话,“嘴里快要淡出个鸟来”。于是,由我请大家去“吉士林”等餐厅打牙祭,也被曾妈妈默许。
一年夏天曾妈妈需要提前返回北京,擅自买一张硬座票,既不叫司机又不坐中办的专列。当时我和陶斯亮都不在身边,听台湾归来的李大维说,他在人头涌动的车站遇到曾妈妈正站在大太阳地里排队,十分吃惊,连忙要带她去贵宾休息厅,曾妈妈硬是不肯,弄得李大维进退两难,不得不选择陪曾妈妈在那儿傻晒。
这故事还没到高潮。后来听曾妈妈说,上了车恰巧和一群青年男女坐在一排硬座,小青年说:“老太太,我们的同伴分开了,换座!”曾妈妈以对号入座的规定不干,那些年轻人把男女同伴叫过来挤在一堆儿,打打闹闹,搂搂抱抱,曾妈妈不堪其扰,只得同意换座。年轻人说:“老太太,你想换就换呀,这回我们不干啦!”
一路上,年轻人更加放浪形骸。回到北京,她对年轻人没有责备,只是说:“路上三四个小时,我一直不好意思抬头。”
工资袋
1995年10月,我在南方,亮亮打来电话,说妈妈病得很重,犹如晴天一声霹雳,我当即返回北京。
在北京医院住院部的会议室,吴蔚然等一个医疗团队向家属介绍了曾妈妈的病情。诊断结果是中晚期淋巴癌,医生建议上化疗,但考虑到曾妈妈年高84岁,化疗尚无先例,故征求家属意见。
亮亮听了已哽咽难言。我理解医生的压力,也心怀救母之切,镇静下来对医生说:“ 这位老人很坚强,她一定会配合治疗,请医生尽其所能。”
自此曾妈妈开始了与病魔的顽强抗争。而我在南方的工作处于胶着状态。我深知自己负有半子之劳,便开始了北京与南方往而复返的不尽航程,每次都拖着整箱辅助化疗的进口物品。为了方便看曾妈妈索性不回万寿路,径直住进离北京医院最近的新侨饭店,见了曾妈妈第一句话是问她想吃什么,然后就和司机去找餐厅等着厨师烹饪。然而,这年春节她说了一句话令我难过好一阵子:“理由,我对不住你,让你们春节也没过好。”我觉得这话太见外了,亮亮则说是因为妈妈什么时候都替人着想。
曾妈妈参加最后一次公开活动是列席“十五大” 。此前有六十多位朋友为她举办了一次庆祝入党七十周年的活动,当主持人朗诵了一首真挚动人的赞美诗之后,曾妈妈接过话筒,向大家深鞠一躬,说了一番肺腑之言:今天大家这样热烈地祝贺,我实在很惭愧,我为党做得太少,只是一个普通的党员,我没当过模范,没当过先进工作者,没得过一枚勋章,这说明我实在很普通。相反,我受过许多处分,甚至撤销职务隔离审查,那我也绝不怪组织,因为跟随党是我自己的选择。走过七十年,我凭的是信仰、信心和坚强,从不动摇。我讲得语无伦次,对不起大家,但讲得都是心里话。
当亮亮把这些话重述给我时,我感慨万千。这些年去过许多国家,对信仰的理解多了一些角度。在西方人看来,信仰是安顿灵魂的地方。当有人问到你的信仰时,最害怕的回答就是没信仰,对方将一脸茫然。只要你说出不论什么信仰,就给对方提供一个框架,就会轻松地与你沟通。曾妈妈真把信仰当做她安顿灵魂的地方了。
我想,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因信仰而造就的集体性格:勇敢、忠贞、舍己为人、清廉正直、自律内省……这些也是人类社会对人格的审美共识,谁能说没有普世价值!
曾妈妈的病房被鲜花簇拥着,胡锦涛等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来看望她。
1998年6月21日,曾妈妈走了。当陶斯亮清理遗嘱遗物时,发现许多个发黄的工资袋,每个袋里装着老人家每月省吃俭用省下的两三百或三四百元,而且每个袋都注有年份月份,排列有序,以示自己来源的清白。在遗嘱中说明把这些钱全部捐献。钱不多,区区几万元,而保存那些工资袋却熬费苦心。
看着那些发黄的工资袋,我热泪盈眶,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张拼凑的塑料台布,还有曾妈妈把纸巾撕成一半的动作以及送客拒礼时的一溜小跑。我想:这位在战争年代百死一生的传奇女性,几乎用她的后半生去执着地迎接一场新的挑战——如何超越中国亘古以来对于创业与守成那铁一般的悖论。在中国文明史上,这场挑战更显庄严。
(作者系陶铸、曾志的女婿,此文原载2009年9月9日《人民日报》)
作者:理由
编辑:redclou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