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文刊载于12月19日《湖南日报》03版。

一餐“无扰饭” 一本“明白账” 一身“泥土香”

——郴州市探索破解基层治理“小马拉大车”难题

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于金旺 刘笑雪 邓晶琎 陈淦璋 胡信松

【题记】

“些小吾曹州县吏，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基层，是国家治理的神经末梢，也是政策落地的“最后一公里”。

当基层被远超自身资源与能力的任务裹挟，形式主义的桎梏与权责失衡的藩篱，便会缚住干事创业的手脚，让基层干部疲于应付、负重踉跄，深陷“小马拉大车”的困局。破解这一治理顽疾，为基层松绑赋能，从来不是一时之计，而是推进治理现代化的深层命题。

近年来，湖南持续为基层减负赋能，曾让基层苦不堪言的“开不完的会议”“填不完的表格”“迎不完的检查”等沉疴积弊得到初步遏制。

然而，减负绝非终点，赋能才是根本。如何推动基层减负从“量”的精简转向“质”的重塑，引导基层工作从被动“接盘”转向主动作为？郴州市深耕基层治理“加减法”，从体制机制的深处，探寻破题突围的可行路径。

【蹲点观察】

这两年，郴州市苏仙区许家洞镇党委书记雷科的工作日常，悄然发生着两种变化：一拨人渐渐“淡出”视线，另一拨人则更频繁地“走进”心头。

“淡出”的，是来自上级部门的督查考核人员。

11月28日，鸟瞰郴州市苏仙区许家洞镇。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辜鹏博 摄

12月4日，镇里收到苏仙区委督查室发来的“关于安全生产工作问题整改”交办函，内容直指消防器材更新等具体事项。

“过去迎检，少不了推荐点位、陪同接待、准备材料。”雷科说，推行“无扰督查”以来，督检考不断“瘦身”，能看现场就不看材料，能暗访就不明查，“无需陪同接待，我们能把更多功夫用在平时、用在实处。”

与之相应，走向企业、走进群众的时间多了。

“鲈鱼养殖基地项目二期用地审批手续复杂，太耗时间精力了。”11月26日，郴州水韵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负责人卢先刚向来此调研的雷科反映。“你们安心搞研发生产，办手续的事，镇里安排专人服务。”雷科当场回应。

从重考核到重实际，从“接天线”到“接地气”，从管理者到企业“贴心人”、百姓“解难人”——在雷科看来，“淡出”与“走进”之间，折射出基层干部角色定位与工作导向的根本性变化。

一餐“无扰饭”

同城不接待，扫码吃食堂

11月28日12时许，许家洞镇党委副书记肖振华结束一上午的忙碌，径直走进镇政府食堂。排队、打饭、舀菜，他熟练地掏出手机扫码，“嘀”的一声，餐费支付成功。

约80平方米的食堂大厅内，摆了5张圆桌。肖振华端着装有猪蹄、油豆腐和豆芽菜的餐盘，就近坐下。

“上午苏仙区领导来镇里调研乡村振兴相关工作，中午按规矩不需要另行安排接待。”肖振华告诉记者，若是以前，这类公务活动往往需要安排包厢用餐，围桌吃饭，寒暄聊天，1个小时还不够。“现在市里、区里有领导来，也和大家一样，扫码吃食堂。”

11月28日，郴州市苏仙区许家洞镇镇政府食堂，工作人员在使用一卡通扫码就餐。

这股“餐桌”清风，发轫于改革。

前些年，郴州市纪委监委在监督检查中发现，公务接待中存在“一函多餐”、虚列事项、借公务餐之名行违规吃喝之实等乱象，既加重基层负担，也与“过紧日子”的要求相悖。

破冰，始于2021年底，郴州推进党政机关清廉食堂建设，将“市、县、乡”三级食堂联网，为干部职工开设统一账户。2022年，郴州选取条件较成熟的嘉禾县、安仁县作为“试验田”，试行“零接待”。

改革之路，从非坦途。

推行“零接待”初期，食堂餐补标准不一、承包商利益牵扯、“不吃公函吃食堂”等隐形变异风险抬头……步入深水区，需要有敢于啃硬骨头、涉险滩的勇气。

直面沉疴，精准施策。

郴州出台党政机关食堂管理办法，规定补助标准；对违反市域内公务活动“零接待”规定典型案例等予以通报，形成强力震慑……一场关乎党风政风的深刻变革持续推进。

2024年9月，郴州市印发《公务活动“零接待”实施办法》，将这一创新做法以制度形式固定下来，在湖南省内率先推行市内公务活动“零接待”改革。

餐桌之上，清风拂面；账本之上，成效立现。

今年1至9月，苏仙区许家洞镇公务活动“零接待”，郴州市公务接待费用同比下降88.22%。

更为可贵的是，基层干部的“接待焦虑”被彻底纾解。

“不用再担心领导来了吃什么的问题。十几分钟解决用餐，我们可以把更多时间精力用在干事创业、服务百姓上。”去年到镇党建办工作的省委选调生罗亦含说。

一本“明白账”

权责有边界，工作不跑偏

“其身正，不令而行；其身不正，虽令不从。”基层治理的“正”，离不开清晰的权责边界。

在许家洞镇组织委员李川的办公桌上，一份《许家洞镇履职事项清单》被摆在醒目位置。这是他如今开展工作的“导航图”。

“过去常常忙得像陀螺，但有时静下来想，却说不清具体在忙些什么。”李川说，以前要对接几十个上级部门，承担大量超出自身权限和能力的任务，“干部疲于应付，既消耗了工作热情，也影响了公共服务质量和效率。”

痛点所在，改革所指。自2024年9月以来，包括郴州在内的湖南各地，坚持以乡镇（街道）为主，自下而上、因地制宜编制履职事项清单。“让基层干部结合一线经验，自己来梳理‘该干什么、能干什么’，既避免了‘外行指挥内行’，也确保了清单说得清、用得上。”李川解释。

减负绝不是减责任、减担当，而是让基层干部回归主责主业。

翻开这本沉甸甸的“明白账”，120项基本履职事项、116项配合履职事项、138项上级部门收回事项，分门别类，条分缕析，每一项都标注了上级部门和乡镇的职责划分。

“应该干什么、不用干什么，这本‘账’门清，心里就有了底。”李川说。

基本履职事项，是基层干部的“必答题”。分管党建的肖振华，对照清单，需要完成“打造‘711’等基层党建品牌”“擦亮‘全国核工业爱国主义教育基地’品牌”等特色履职事项。

位于许家洞镇的711矿，被誉为“中国核工业第一功勋铀矿”。如今，这座承载着红色记忆的老矿，正悄然蝶变为融合时光韵味与文旅新生的特色小镇。

11月28日下午，肖振华来到711片区察看基础配套设施改造情况。在红卫区四路两边，十余栋红砖老楼默然伫立，近2500名退休职工及家属仍生活于此。

“新装的路灯和晾衣杆怎么样？”看到几位老人在楼下晒太阳，肖振华上前询问。“路灯挺亮，晾衣杆也挺好用的。”79岁的退休职工资正蓉笑着回答，又指着树下空处说：“之前说的长椅，什么时候能装上？”“放心，过年前一定装好！”肖振华承诺。

肖振华告诉记者，镇里积极争取了750万元专项资金，用于711片区老旧小区改造。建设项目包括翻修公厕、实施道路“白改黑”、推进雨污分流、安装照明路灯，以及新建停车场和配套充电桩等。

而那些“超纲考题”，则无需基层“硬答”。李川介绍，清单中配合和收回事项占比67.9%，一大批没有实质意义的信息数据报送、创建示范、评比考核、留痕检查等形式主义事项被取消。

例如，此前让镇里颇为头疼的自建房安全等级鉴定工作，被明确列为“上级部门收回事项”，转由具备专业资质和力量的苏仙区住建局负责。

“我们既没资质，也缺乏专业设备，以前只能花钱请第三方公司鉴定，如果出了安全责任，需要担责，压力巨大。”李川坦言，“现在这项工作交还给专业部门，我们能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服务本地企业和重点项目上。”

一身“泥土香”

不再忙“打卡”，主动勤上门

初冬的许家洞镇兰王庙村，晨雾轻笼，田埂覆霜。阳光掠过西河静水，为村落檐角镀上一层温润。

“听说葡萄染上了霜霉病，现在怎么样了？”11月28日上午，兰王庙村党总支副书记刘培，一走进西河长廊葡萄种植专业合作社，就急切地问合作社负责人肖钧允。

肖钧允把自己清理病枝、排水通风的方法细细描述了一番。刘培嘱咐他：“如果需要农业专家指导，随时联系我们。”

肖钧允竖起大拇指：“以前我们联系村干部，现在是村干部主动来联系，生怕我们种植技术跟不上。”

11月28日，郴州市苏仙区许家洞镇兰王庙村，村党总支副书记刘培（左）在西河长廊葡萄种植专业合作社走访。

从前，村干部的时间去哪了？

“巡田、巡林、巡河，宣传防溺水、反诈……”刘培列举，以前每天要在十几个不同的台账本、手机App上“打卡”留痕，“遇上要开会、迎检，时间更不够用了。”

怎么把时间还给他们？

减牌子、减会议、减考核、减事项、减证明、减群组……一场以“减”为关键词的整治全面展开，村干部逐渐从文牍与虚务中解脱出来，重新走向田间地头，走进百姓家中，办实事、解难题。

11月27日下午，记者在许家洞镇温泉村党群服务中心，只见到了村党总支书记、村主任罗铁敏。“其他村干部去哪了？”记者疑惑。罗铁敏说，“只要求一位村干部值班，其他人都走村入户去了。现在天气寒冷干燥，森林防火工作可松懈不得。”

“以前不是在开会，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，村民开玩笑喊我‘会长’。”许家洞镇太和村党支部书记罗峰说，现在会议少了一大半，有更多时间去乡亲家里走访串门。

减负更要赋能，严管亦需厚爱。如何从机制上托举基层干部，让他们干事有劲头、成长有奔头？

充实基层力量、提升干部待遇、加强干部培训、拓宽成长渠道……一系列赋能举措，为基层干部注入源源动力。

2024年，时任许家洞镇板子楼村党支部书记的邱乾明，通过考核选拔流程，成为镇社会综合服务中心的事业编制工作人员，“解决了身份和待遇的后顾之忧，工作干劲更足了。”

“基层干部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、更昂扬的奋斗姿态，奔跑在改革发展第一线。”苏仙区委书记吴文明介绍，如今，“投资苏仙、幸福无边”的营商环境品牌愈发响亮，已成功跻身全省营商环境工作“优秀”行列。

亮眼的成绩单，是基层治理活力迸发的最佳佐证：今年前三季度，郴州市地区生产总值达1596.78亿元，同比增长6.4%，增速高于全国、全省平均水平，位居全省第三。

郴州的探索，为破解基层治理“小马拉大车”难题提供了生动样本，但改革之路并非一马平川。

采访中，也有部分基层干部坦言，在某些领域，负担依然不轻；权责不对等的现象，尚未彻底根除；一些形式主义问题改头换面、潜滋暗长——“红头文件”变“白头文件”、“发群消息”变“群发消息”等，隐形变异的负担，依然考验着基层的韧性。

如何将改革成果固化为长效制度？如何防范问题反弹回潮？前行路上，既需保持警醒，更需制度性作答。

改革潮涌，不舍昼夜。以郴州的探索为鉴，唯有将实践中摸索出的有效经验系统提炼、形成规范，方能推动基层减负赋能行稳致远，真正让“轻车”常轻、“壮马”长壮。

待到清风满基层，便有繁花簇征途。

【改革启示】

为基层减负赋能贵在持之以恒

中共湖南省委党校二级教授、湖南省智库领军人才、湖南省领导科学学会会长 艾医卫

为基层减负赋能，是一场深刻的治理变革，其核心在于通过革命性锻造、系统性重塑，推动基层治理从“疲于应付”向“精于治理”转变。

郴州的改革实践启示我们，要以制度性“松绑”为基层干部卸下“有形之负”。“零接待”改革不仅减轻了“接待焦虑”，更是一次党风政风的深刻变革，让干部从“饭桌”“茶桌”回归“办公桌”“田间地头”。其中，关键在于建立了数字化监管的闭环，既堵住了违规吃喝漏洞，又让公务消费阳光透明。

要以明晰的权责清单为基层干部划清“有为”与“不为”的边界。许家洞镇通过落实履职事项清单，从源头上减少了责任推诿和形式主义。这启示我们，基层减负的难点不是单纯“减”，而是合理“分”。必须科学界定权责边界，才能防止责任“甩锅”和“一刀切”问题反弹。

减负赋能是为了让基层干部有更多时间精力为民办实事。郴州通过取消大量不必要的“打卡”任务、会议和挂牌，让基层干部得以从“纸面功夫”中抽身，有更多时间走村入户，解决实际问题。这提醒我们，减负的成效要体现在群众满意度的提升上。

郴州“减负到实处、赋能到心坎”的探索，为全省提供了可借鉴的路径。深化基层减负赋能，需要有“刀刃向内”的决心和“一抓到底”的韧劲。下一步，建议在省级层面加强顶层设计，从理念优化、能力提升、机制构建上综合施策，为基层政府“扩能赋权”；加强执行反馈，改善条件待遇，优化人员结构，为基层队伍“招兵买马”；防范层层加码，审慎科学问责，改进督考机制，为基层干部“释压松绑”，让更多基层干部轻装上阵、大展身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