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口袋
曾妈妈退休以后仍担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,尽管中顾委被认为权倾一时,但她只是去开开会,听听文件,平日很少再谈政治,而专注于家务。家中开门七件事,对于当时的老百姓来说,最大的一笔开销是副食品。于是,不指使保姆,不麻烦司机,也不有劳家中任何人,曾妈妈每天为买菜而奔波,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。
那时由万寿路至翠微路有一条横巷,云集了来自各地的菜农和商贩,摊位绵延不断。每当晨曦微露,曾妈妈就提着一个用旧了的布口袋,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。她买菜既要新鲜,还图个便宜,这样就得顺着摊位细挑慢选,来回一两个小时,暑往寒来从不中辍。
她老人家还有一条规矩,从不接受晚辈上交饭费,我猜这是她那好强的性格和慈爱之心所使然。这么一来,摆到餐桌上的水准就成为问题,单调,寡味,五六口人能有两三个菜就不错了。而她总是把上一顿的剩菜拿来自己吃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我写作的旺盛期,除了工资还有稿费,如想改善伙食,只能自己也去买菜,再把实物送到曾妈妈的厨房,而且要把握分寸。我知道亮亮就因买过几样时令菜被她数落。她对女婿似乎宽容一些,我也当真骑车跑过几趟,可惜这样的心血来潮不能纳入曾妈妈的计划经济。
曾妈妈走到哪里都提着那个永不离身的布口袋,相当于如今时尚人士的手提包。有一次她去开会,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一位同志热心地想帮老人家提那个布袋,她坚辞不肯。时过多日,那位书记仍记得这件事,好奇地问陶斯亮:“曾妈妈的布口袋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呀?”亮亮转去问妈妈。曾妈妈眯起眼睛笑着说:“一件旧毛背心。”
不光买菜,买家庭日用品的路程更远,曾妈妈也不肯叫公家配备的司机,而是去挤公交车。二十多年前的公交车站秩序混乱,上车全凭强弱相争的丛林法则。一次遇到一群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蜂拥而上,瘦小的曾妈妈落在最后,踩在车厢踏板,只挤进半个身子,不料司机“咣当”把门关上,重重地夹住她的头部。同车人惊呼:“夹住人啦!”司机才把车门打开。曾妈妈觉得头部不适,去医院检查,诊为“脑震荡”。
休养时我和亮亮去看她,她认真地问:“你们看看,我的头有没有被夹扁?”看样子不像开玩笑。
身为医生的亮亮说:“没有。夹扁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看着老人家将信将疑的神色,我的心里一沉。曾妈妈已是古稀之人,腿脚不复当年。在社会急剧变革的时候,一个原汁原味的共产党员坚持自己的信念,竟然显得特立独行,还有几分悲壮。
此后她不再乘公交车了。只要是家务事,再远也走路。
纸半张
曾妈妈晚年的风韵曾被许多人描述过。业余诗人说“岁月苍桑没有抹去她年轻时的妩媚”,专业诗人说她“纤柔秀丽,优雅脱俗”。不过,试图从家居布置中找到与她气质相谐的审美情趣将很失望,真是乏善可陈。
她的家居更像历经沉淀后去精存芜、杂乱无章的劫后幸存。至今在我眼前仍浮现出那张铺在餐桌上的塑料布,那是一幅白地印着绿色图案的塑料台布,每天吃饭都要面对它。年深日久,中间已发黄、变脆,又被砂锅或水杯烫出许多烙印,终至有一天裂开口子。这时我应该想到,去商场挑选一幅漂亮的台布送给曾妈妈。但亮亮告诉我,那样的结果一定是被妈妈把新台布叠好后放进箱子里,她还会用旧台布。
有一天坐在餐桌前,忽然眼前一亮,台布上裂开的大洞没了,细看原来是曾妈妈把中间的破洞剪掉,又将尚未破碎的两头调到中间再缝起来,虽然短了一截儿却还能凑合。陶斯亮有一位台湾朋友来家做客,看看家中陈旧的沙发和摇晃的桌椅,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,又发现了这块台布,大为惊讶地说:“没想到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这样过日子!难怪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。”
岂止半块台布,就是餐巾纸也被她撕成一半。改革开放后的社会日渐富裕,家中餐桌上多了纸巾。曾妈妈认为取之于木材的纸巾用来太奢侈,她把每张纸巾都撕成半张,再叠成一摞备用。看她耐心地一张张地撕纸巾,我总觉得那动作背后有未曾言喻的象征意义。
平时来看望她的人不少,甚至门庭若市,有求她办事的,也有纯粹出于关心,她一概热情招待。她深知自己曾任组织工作的敏感性,当客人临走时,曾妈妈最常见的送客动作就是骤然起身,一溜小跑、疾如迅风地追出门外,把客人送来的礼品坚决奉还,经过一番推拒,在笑吟吟的婉谢之余只差一句话:谁要送礼就跟谁急!(未完待续)
作者:理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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